劉白：以光為筆，於攝影中書寫宇宙節奏
文/王焜生
劉白的創作實踐以攝影為根基，卻不滿足於攝影作為單一的再現媒材。其影像操作策略傾向將攝影的光影語言轉化為視覺線條與結構性節奏，進而導向繪畫性的再創造。這樣的實踐展現出對媒介邊界的質疑與再定義，也體現出哲學家維爾納・本雅明（Walter Benjamin）所指涉的「機械再現時代的藝術失靈與解放」之雙重張力。攝影在本雅明的觀點中，因其複製能力而剝奪了藝術品的「靈光」（aura），但也因此開啟了藝術向民主化與觀者參與的轉向。而劉白恰恰在攝影的「非靈光性」中，重新建構出另一種詩性與情感厚度。
法國哲學家梅洛-龐蒂（Maurice Merleau-Ponty）在其《眼與精神》中強調「繪畫不是再現，而是現身（présentation）」，藝術家透過身體與知覺參與世界，賦予視覺以存在的深度。劉白對色彩的運用並非純粹後製的修辭，而是一種主體感知的延伸，將影像轉化為「現身」的場域，既具身體性也具心理維度。他的作品游移於現實與幻象之間，模糊攝影的指認性，轉而訴諸繪畫般的感性氛圍，建立一種具象與抽象並存的觀看經驗。
藝術理論家羅莎琳德・克勞斯（Rosalind Krauss）曾指出當代藝術中的「媒介性危機」，亦即在攝影、繪畫與裝置等類別模糊之際，藝術創作不再是媒介的單一實踐，而是一種對媒介本身的批判與反思。劉白正是在此語境下，將攝影視為一種開放性的圖像生成系統，而非封閉的再現機制。他藉由繪畫式的介入，打開攝影作品的詮釋層次，使影像不再是客觀凝視的結果，而是主觀情境的構築。
因此，劉白的創作不只是攝影與繪畫的跨媒材混合，而是一種對「觀看如何被構成」的哲學性提問。他以極簡抽象的視覺語言，在影像的表面之下開啟感知與思辨的雙重層次，邀請觀者進入一種未竟的視覺敘事，也回應了當代藝術對圖像政治與媒介再思的深層關懷。
「藝術對我而言，始終是一場未知的實驗與感知的冒險。」劉白如此定義其長達三十餘年的創作歷程。早期專注於傳統素描語言的他，自2006年於洛杉磯小東京文化中心，與海倫．凱勒國際慈善基金會合作舉辦個展以來，逐步轉向探索光線、動作與時間的關係，開啟一條跨越媒材疆界的全新軌跡。
劉白深受美國戰後抽象表現主義的影響，尤其是Pollock與Twombly筆觸中的舞動節奏與身體介入感。這種近乎儀式性的創作方式，與他長年修習禪宗所培養出的內觀經驗產生共鳴。他將宇宙、自然與意識中的感官體驗，轉化為流動的光線軌跡，藉由長時間曝光攝影技法，實現了一種「以光作畫」的創作形式。
在他的影像中，光線成為行筆的工具，攝影則是時空捕捉的媒介。作品乍看之下彷彿抽象繪畫，實則每一筆光線皆源於藝術家對於身體動作的即時操控與精準計算。在曝光的一瞬間，光在空間中留下殘影，如絲線般穿越畫面，構築出兼具韻律與形體的視覺結構。這種創作形式既是對攝影再現功能的擴延，也是一種時間性的繪畫實踐。
2022年《It's a Wonderful World》色彩首次在作品中大面積出現，粉紅、金黃與墨色如盛開花海，綻放於畫面上方。黑白結構仍保留劉白一貫的光線素描特質，但繪畫筆觸式的色彩潑灑，將作品從靜謐抽象帶向繁華與喜悅，展現生命律動與自然之美的共融。2025年《Flower in My Heart》這件作品以黑白為主軸的線性動態中，呈現出花形結構的中心擴張狀態，線條如絲般流轉穿透畫面。圖像給人一種內在能量外化的感受，像是心靈與自然脈動的視覺化象徵。結構均衡，線條層疊之間隱隱呈現呼吸般的韻律。
劉白稱其方法為「光之素描」（Light Drawing）。在每件作品的生成過程中，他需花費數小時準備動作與光源，並於短短一分鐘內完成曝光。影像有時經由數位轉換為負片效果，甚至將正負並置，以強化視覺張力。然而，除了反白處理，他極少進行數位修改，堅持創作的物理真實與身體性實踐。
其技術原型可追溯至20世紀初，當弗蘭克與莉蓮・吉爾布雷思（Frank & Lillian Gilbreth）在工業研究中利用長時間曝光與光點記錄勞動者動作軌跡，劉白延續這種影像生成機制，卻轉化為一種詩意的創造行為。他的線條不再是效率分析的工具，而是內在靈性的軌跡，是聆賞音樂、靜坐冥想、以及與自然宇宙連結的感知延伸。作品《IMG_5516B-01》具高度密集的動線結構，中央黑色區塊彷彿聚集能量的核心，線條由中心向外擴散，形塑出彷彿風暴或脈輪般的視覺感受，同時與Gilbreth夫婦1914年工人動作軌跡的光線實驗有精神上的呼應，卻以更詩性的方式重塑動作與存在之間的關係。
藝術家的視覺並非再現客體的反映，而是感知本身的顯現。而當我們觀看劉白的作品時，也彷彿進入一場無聲的交響樂，在光的節奏中體驗精神與世界的流動。
劉白對數位攝影的理解，並不止於技術層面的革新，而是視其為一種開放性、可實驗的創造性媒介。他將攝影從記錄轉化為一種具象與抽象之間的哲學遊戲，讓觀看者重新思考「影像是什麼」，以及「光」如何成為通往內在宇宙的入口。